浮生漫记
(一)灰
电风扇在天花板上颤抖地晃动脑袋,嘶哑的喉咙发出“咝咝”声,将阵阵凉风扫将下来。天花板角落里细长的日光灯灯管忽明忽灭,仿佛极困的人,极力挑起眼皮又沉沉闭上,如此反复,让人心生同情。
已是上午十点多了,没有一点出太阳的意思。由于太阳的缺席,天空也就莫名其妙地灰着脸,不明不白,似乎有点尴尬。
如此的天气里,孩子们黑脸垂颈在静静地写着试卷。其实教室里还是有点光线的。我仔细地寻找光的来路,最后在靠窗的孩子们脸上发现了它的踪迹。窗外微明正不动声色地将那些孩子靠窗一侧脸的轮廓描上一个亮晶晶的边,它应该用了极轻的笔触,因为孩子们毫无所觉,仍在静静地写着他们的卷子。
耳边有刺耳的声音,单调而枯燥。远远望出去,疤了脸的山脚下趴着一台黑黑的挖土机,它正用那瘦骨嶙峋的硬爪子掏土,小小的个子,声音却很大。这块铁疙瘩发出的声音搅动着本来就慵懒的空气,不仅如此,它那不紧不慢的节奏流露出来的傲慢,着实恼人。
但我只能恼怒而已。我不能让它停下,就好像我无法掐住一只扰我清梦的野猫的脖子一样。挖土机继续做它的事,我也只能继续监考。
汪汪汪……不知哪里发出狗叫声。那小东西似乎沉不住气,它的叫喊跟山脚下发出的声音较量着呢,一软一硬,形成对比。这冷不丁的几声,确实给这沉闷添加上了些许活气。这声音几乎让我能感觉到它狗嘴里吐出时带着的那点温热,那点愤懑,在这个时候,我觉得它好听极了。我不禁走到窗边,目光向下搜寻。好一会儿,我才在浓密的树叶间寻到它,它被细细的绳子拴住,正在树下焦躁地来回走动。刚才那几声抗议就是这小畜生发出的。
树的大脑袋最后摇晃了几下,不动了,似乎隐隐有什么事要发生。孩子们还在埋头考试,他们沉浸在题海的世界里。我所注意到的那些与他们全然无关,眼下的静,适才声色光影都只是我一人的错觉而已,让人恍惚,如堕梦境。
突然,风很粗鲁地推开门闯进教室,好凉。
教室里终于骚动起来。我顺着孩子们的目光向外望去,这才发现,外头居然下起雨来了。
2010-04-28星期三16:52于深圳
(二)绿
我踟蹰于团团簇簇的青翠碧绿中,我视其若初见,并非矫情,我以一种初生般的视角打量它们,似乎有所发现。许久以来,我略微拿捏到腔子里的那个我的脾味,一陬一隅,半墙阳光,方寸光阴,足以令那个貌似简单却倏忽难测的我,感到适然,平静。此时午后,我为那些浮浮冉冉浓浓淡淡的绿所吸引。
事实上,来此地有些时日,我对它们视而不见,它们报以凝然不语。没有人会傻到和一棵树对话,它们无足无手无心,我知道,它们的手舞足蹈颔首若笑,都是风在暗中使坏。譬如,每周一升旗时,我瞥向它们,十有八九在动,风在树身,枝叶婆娑,摇曳生姿,看得出,风树之间的调侃维持在一种良好的分寸之间。奇怪的是,风树晴空下如此显见的狎戏,并未成为人们眼中的焦点,恰恰相反,广场上站满了人,几乎没有人理会它们的故事。它们的确成为一种昭然的存在,但是不为人所注意。
这样的故事俯拾皆是。
譬如爬山虎。它将一堵灰红的墙,浸成了半堵青碧。自下而上,从瓜豆之棚漫溯,青绿浅淡,平铺却不直叙,风间或一过,俨然漾滉碧波。顺便说一句,墙上的几方窄窗,眼下已成为碧波漫延之的。
桂花树碧叶白枝黄华,新发之叶则以胭脂红出之,鲜绿佐以胭脂红,神色之间便多了份娇涩,加之古人常以折桂称科考夺魁者,这种红绿间杂,并不成为一种相杵的存在,却令人意外地相融无间且有生气。榕树崇茂,其洒洒凉荫,在夏日良足称道。但其棕而黑的长髭,加深青碧的颜色,显得老气横秋,同时,肆无忌惮的绿,密密匝匝,在阻绝骄阳的同时,亦藏污纳垢。最喜散尾葵。枝叶青翠,潇洒白净,风来栉风,雨来沐雨,那种绿,间杂着黄与白,阳光下绿净喜人,尤见二八蕊女。
同样是绿,镶在直线跑道与环形操场之间夹角处的草儿们,是最微不足道的,经年俯首贴耳,任人践踏,形色微微发白,神色略有风尘气。总有某种被忽略的存在,不为人所知,却真切存在你的脚下,眼皮底下,你触手可及之处。尤如一个传奇故事中貌似无关紧要的铺垫,它存在,被忽略,却出乎意料地左右大局。
我没有权利解读那些绿,仅凭个人好恶对其进行逐一评价有失公允。其实,我也并无泾渭分明之立场,因为在我眼中,那些绿,那些存在,能为腔子里的那个我所注意,并令我徘徊徙倚,并为终日阴晦的秋日映射些许青翠碧绿,便是极有价值的事情。
2015-11-4 00:33于深圳
(三)阗
鼓乐喧阗,擂门,长短号鼓声笛声,汹汹崩屋,势若破门而入。这是由若干缺乏调教的声响组成的声音,它们努力替人发声,却终不成腔调,各种声音各行其是,仿佛一群嚣闹而又可笑的乌合之众。有人开门进来,它们不由分说,如潮般,鲁莽地撞击到我的办公桌前,又迅速占据了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
这些声音无外乎想告诉我,生活并非如你所想,总有一个充满诗意的开头。其实大部分时间里,生活并无诗,即有,那也是极为隐晦地躲躲藏藏,它们从不主动。一切都得靠自己。在缺乏诗意的现实中寻找诗意,我们需要农人的素质,受得了清苦,乐于享清福,在浅易的劳作中自得其乐。
其实更贴近事实的另一点那就是,生活中非但诗意寥寥,可以笃定地说,生活的构成主体是“无意义”,或者是“庸俗的伪意义”,一部分成年人巧立名目煞有介事,而另一部分成年人则唯唯诺诺如履薄冰,可恨的是,这些成年人的庸俗把戏,又将一个个未经世事的未成年人卷入其中。生活中其余部分,诸如想象力,感性的体察,诗意的展望等等,都基于此开展,以极小的分量,与伪意义一起,缀连起整个生活。我们的活,仿佛看电视,广告看得挺好,突然插播进来一截儿电视剧。
面对生活中的种种虚伪与平庸,以及虚伪平庸下隐藏的淫威,我们不得不从申诉转为噤声,将怀疑置换为深信不疑,再将逆来顺受落实成第一反应。离群索居变得越来越艰难,随波逐流成为主流,我们的生活里阗塞着大量搞笑视频,成人笑话,花边新闻,无聊信息。你认为的真未必是真,你认为的意义未必就是意义,这就是生活的本质。另外,你若硬要在庸常的生活中寻寻觅觅,那种认真与痴绝,为多数人多不允许。特立独行,思考,都是管理者的死敌。
办公室里有人说梦,有人谈二胎,这些探讨与那些鼓乐,一并阗入到我的早晨里,诚如适才所料,并无诗意。
2015-11-4 10:31于深圳
(四)鞋
他把脚架在栏杆上,这个惬意的姿势,让他突然可以完完全全地打量那双与他朝夕相处的鞋。这双鞋每天陪他往各处走去,灰泥满地的工地、日以继夜浮沉升降的电梯、有保安的小区、午夜的马路,生活让脚不得不忙碌,脚不闲着,鞋子也就默默地将脚的一部分辛苦分担了下来。
生活让他向前看,他也从未主动低过头。前方尚不明朗,他真没有时间好好打量打量脚下。鞋子身居卑职,更加让他忘记它的存在,虽然他用极少的票子将它买下,虽然它当初躺在鞋盒时也是那么光鲜靓丽。现如今,鞋头不再丰满圆润,鞋帮也不再光洁平整,它瘪了,早已没有一双像样的鞋应有的曲线,像个皱巴巴的老妇,被时间扔在村头某个角落。此时的鞋,身上爬满了蛛网般的皲裂纹路,以及风尘。脚上的光景似乎在告诉他,时间打磨下的万物,不论贵贱,不论美丑,最后终归黯然失色,时间榨取美人壮士的血肉、脂肪,令其干瘪,支离,化为齑粉。
他的背结结实实地抵住木棉树下的土地,脚依然还在栏杆之上,路人看来,那是一个胜利的V字。在这种情形下,他除了能看见他那双忠心耿耿的老皮鞋以外,还可以轻松地看见木棉树粗壮的胳膊在眼前朝四处有力地撑开。
正是三月天,难得的暖阳里,岭南的木棉花一如既往地如火似霞,在蓝天白云下烧得激情澎湃。
他似乎也莫名地激动起来,往常在老家,这样的天气里,他通常会到地里转悠,歇息的时候抽两口烟,或者吼两嗓子野山歌。而如今,在这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作为一个民工,他最想做的就是——来两口老白干儿,然后恶狠狠地骂一句“他娘的!这好天气!”。
2012年3月28日星期三17:28于深圳
(五)风
天压得很低,那点天光,让早起的人们误认为适才一夜清梦,只是一袋烟的小憩。记忆拉回至昨日,暮色四合时分。灰冷的颜色浸住了远近各处,向岁杪有所逼近的城市,在十二月的天空下,终于似乎苍老下来。
长短不一的灰色的楼,相互挤压出若干大小不一的灰色天空。灰色天空下面,模糊的街道上,缓慢蠕动的是红眼的车与灰色的人。
风突然变得刻薄。
素日熟悉的声响,诸如小孩子兴奋的叫喊,车轮的嚣闹,还有飞机破空往来声之属,皆在冷风的斫削之下,变得浅淡,若有若无,冥蒙难辨。
风在突然苍老的时光中,衔枚疾走,突怒,冲撞,以图向过去的光阴中有所弥补,有所争取,以掩饰其在整个暖冬里的无所用心与颓唐。它逼近一切,亦穿透一切,高楼下,过道中,门缝,窗隙,袖口,裤管。冷酷的老风,面若严霜,它摧毁一切纤细与温软。
这是一年光景里终于老掉的风,它急急收拾一切。
素日文静的树,在窗外风中被撕扯了一整日,那嘶哑的叫喊,虽令我心悸,却又莫可奈何。因为我知道,风所有的惶急与暴戾,皆因新的生,行将到来。
2014年12月1日星期一17:41于深圳 (六)夜
起风,又下了点小雨,这个城市算是有了点深秋之意。
零点四十七分,没有半点睡意。午夜,音乐低沉,它似乎正试着与凉风、昏灯、无边无际的夜色相融相接,歌词里的缠绵悱恻,各种情与爱,此时悉数析为空静,成为一种动态的静,令这个冷夜成为空寂而非死寂。
只有不眠之人会去留意城市的另一面。
街灯下长街里深夜里奔驰的车,其迄止,其所经,其所历,似乎正成为一个谜,任由轮胎在水泥地上碾轧,其声响翛然而至,倏忽而去,亦真亦幻,如风似影,它牵走不眠人的神思,又将不眠人弃于杳然之夜,它是长街的梦呓,它替长街代言。
长夜里的一切动,冥然而微,与夜相契无间。无声息的高楼,一两方昏黄的窗,窗内不眠人轻而微的咳嗽。风摇树杪,枯叶落地,水泥地上刮擦出轻响。更远处,破空而来的车噪,如浪如潮,跌宕起伏。诸多微动微响,渐渐交织起窅然深邃而又为多数人不熟知的长夜。
只有不眠人才会去留意白昼的另一面。
白昼里的营营苟苟,此时若已成为久远的过去,彼时的真切诚恳,此时俨然镜中幻影,毫无生趣可言。长夜枯坐,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我,终于开始在城市与白昼的另一面,洒然而往,如深夜里的凉风,抚摩着这个城市的每一个沉睡的角落,抚摩每一个微明的窗口,也抚摩着那个曾在白昼里认真而又俗气的另一个我。
2015-11-1 14:50于深圳
(七)碎
一个不凉不热的早晨,明晦不定的天空,四方电梯中或长或短的方形广告招贴,途中迎面而至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各种车。
我拥有碎片,碎片粘连起我的生活。
它们扁薄,多方,在时间里与我猝然相遇,这些我认为稔熟的东西,拥有不可知的速度,角度,温度,以及不可名状的秩序,出现在我每天必经的路口,街道两旁,高楼之间,出现在我的生活轨道上的必经之处,楼道,教室,逼仄的办公室,它们无处不在。
许多事物的断面与我的生命断面成平行之状,互成图底,它们以貌似不变的方式,定义了我的生命某一节点,琐细得令人鄙夷,平凡得令有为者不齿。
我并不拥有综观它们的能力,譬如我曾花两个多月观察窗前一片绿,晨午各一次,虽说也略有心得,晨午各有所表,但是我知道,我对它们的了解永远是浮光掠影,永远隔着一层玻璃。譬如我曾留意每个凉热交替的早晨,观察在凉风中颤栗的树,又多次留意过卑微的无名小花,夭矫的白玉兰,都会有一种难以表达的感受,如鲠在喉,欲说还休。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我无法用尽我的全部生命去解读它们,我与它们,只是两个偶然浅易的交流,仅此而已。裹挟于碎片中的我,无暇对某一有趣的事物注入过多的精力,我不能只耽于一点,不及其余。
我渴望在平凡中所有发现,发现生的本来面目,我渴望有所作为,拥有别出心裁的编辑能力。碎片,我将其略作排列,取舍,给予种种努力。事实上,每个人都在面对碎片,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缝缝补补起各自的生命。事实也证明,我不可能并无力对蜂拥而至的碎片们进行有效的择取。它们是时间硬生生地塞进我手中的东西,它们良莠不齐,不容置疑,我别无选择。
2015-11-10 16:27于深圳
(八)冬
榕树下小坐。无所期,亦无所用心。风忽至,又忽然止。立冬后八日,暖冬,午后。前几日的肃杀与浩荡消失殆尽,仿佛一个冷酷的表情在人脸上戛然而止,从未冷若冰霜,嘴角不再有丝丝寒气。那个叫做厄尔尼诺的暖流在太平洋赤道带逆行,或是因其如孩童般任性,古印第安人目之为“圣明之子”。倏忽难测,任性的结果是多雨,高温,海鸟结队迁徙。人们莫之奈何,一切皆由天定。
晨起看天,七点不到,天已是灿烂一片了。不禁略微感到失望,想起前两日夜雨濡湿了长街,次日早晨被我发现时,那种莫名的欢欣。这欢欣,似乎源自于对终日僵硬的天色的厌倦,源自于对冬日里的冷静的期待。在寒冷天气中,人们看待问题,以及行事方式或多或少会有所改变。而正是这些行事方式上的细微改变,或多或少地改变着这座炽热的城市。因为极冷的冬夜,寒风会早早地封锁几条长街,削薄几排街灯,拍打几扇窗,斩斫温暖天气中恣肆的野心,令人们早早入眠。素日长夜,不眠人拥有整座城市。寒夜,不眠人只拥有整个寒夜。
若在汀州,整个冬日,冬日下的一切人与物则为酷寒牢牢攫住,不得轻脱。山区之寒,刺骨嚙心,在冬的威仪之前,嗜酒的客家人围坐在一起,在推杯换盏中忘却无处不在的寒气,在酒酣耳热之际试着无所用心,无所畏惧。然而寒冷依旧步步紧逼,裤管,衣袖,脖颈,双耳,人们步步后退,瑟缩于厚厚软甲之内,野心终于有所忌惮,蛰伏下来,变为一些小小的期待,期待里有一声雷,一溪虫鸣,或者一阵雨。
酷寒也终于在某夜冻哭一些孩子,带走几个风烛残年的生命。人们终于在无边无际的冬夜狂欢,日日狂欢,腊月三十至正月十五。深夜里,不眠的孩子在街头弄出零星鞭炮声,烟花在寒冷刺骨的天空炸开,拥被而卧的人们静静地听。冷夜里,听得见最远的声响,听得见冷。有时会想起高春。
极寒的天气,有时会想起十多年前某个亦如此极寒的清晨,想起汀江河畔寂静的沿河小路,哗啦啦响的夹道之树,刺天寒柯,微明中雾气蒸腾的河面,以上诸般阿杰与我都曾目击。昨日看阿杰微信视频,俩宝穿得笨拙,筠儿坐在地上拍打小鼓唱:我的小鼓响咚咚……,尊儿在其侧,像只小笨熊,双脚费力蹦起,转身,极为默契地唤出一声:嗯爸!
2015年11月17日1:05 AM于深圳
美文!慢慢欣赏! 华美的文辞,读来只觉太沉,提捏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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