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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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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18 17:5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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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广东广州来自: 广东广州
刚看了一会儿鲁迅杂文,读到一篇《论“他妈的”》,想起我的故乡,客家人那些有趣的骂人之词,精彩的骂战。忍俊不禁的同时,也不由感叹起来,语言何其丰富,场面何其壮观。
先说大人骂小孩。让你放牛、割草什么,你偏不去,赖在家里看电视。你老妈子愤怒了,开骂了。较常见的,你是男孩子,骂,你这个畚箕挎的(客家音译:你gāizhā粪箕kuǎi gāi)。倘是女孩子,那骂,你gāizhā粪箕nì(女)子。你还是不去,骂得更狠了,男的骂,短命种短命种;女的骂,短命女子。注意,骂男的一般都重复骂,三个字不重复没杀伤力。骂女的骂一句,停顿一下,脸皮较薄的,马上去了,脸皮厚的,再骂一句,一般也去了。不像男的,短命种短命种地骂了老半天,不去的仍不去。
老妈子抓一根牛扫(客家话),赶牛用的,和电影里那些噼里啪啦响的鞭子差不多。咱不浪费皮革,就地取材,晒脱叶的竹枝,削去细枝末节,迎风一抽,唰咻的一声,可吓人了。再顽皮的牛,听着也身子一闪,能跑多远跑多远,跑不掉的连忙低头装老实。识相的,你也赶紧跑吧,放牛、割草该干啥干啥去。要不然,老妈子怒气冲冲扑过来,骂,打摆子的,吃了你屙痢爆肚,敢不听话啊。竹枝一挥,唰……咻!所触之皮,火辣辣的,痛得你咬牙切齿。
顽皮的小孩,会反骂一两句。但怎么都是孩子,骂狠了怕被赶出家门,就算不被赶出去,饿两顿饭也够受得了。在咱们村,小孩是弱势群体,骂词有限,较常见的有,你wèi(会)死噢,你wèi(会)死西了(xī liào)吧。骂声较小,没底气,边骂边走,牵着牛背着竹篓,无内容地叽叽咕咕一会儿,走远了。看见别的放牛娃,嘻哈到一块儿去了,挨打受骂忘得一干二净。
小孩骂小孩,太常见了。两分钟前还勾肩搭背,有说有笑,两分钟后就骂起来了。能说话的基本就会了,比如,diǎo(×)狗bāi(×)的,婊子崽,diǎo(×)你妈。不胜枚举,不堪言说,但用咱们村方言骂出来,原滋原味,听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只要不触及伦理,恼怒的比较少。恼火了,小孩子八成打了起来,也就变成大人的问题了。
大人骂大人,主要有两种情况:女人骂女人,女人骂男人。女人骂女人,显然是吵架了,内容极丰富,言论特自由,没限制。上骂祖宗十八代,下骂死后三千年,左骂亲朋好友,右骂邻里乡人。人身攻击,毁誉谤名,指桑骂槐,想怎么骂怎么骂。讥讽,激怒,羞辱,侮辱,无中生有,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下里巴人,高山流水,不论尊卑贵贱,富有贫穷,吵架面前人人平等。
使用频率较高的,卖biè(×)gē(的),卖bāi(×)gē(的),卖千gā(家)gē(的)。都和“卖”字有关,那些更低俗的,更不堪入耳的,更具杀伤力的,把“卖”字隐藏了,把生殖器暴露了,把伦理道德践踏了,那样的重型武器一登场,整个村庄都将弥漫在硝烟之中。吵架者各踞一山头,开仗初,手指点点,骂声连绵;稍累了,双手叉腰,唾沫横飞;撑不住了,坐在地上,声嘶力竭。谁都不甘示弱,不肯认输,嗓子哑了,坚持就是胜利。
在咱们村,就吵架方面,哪个女的都有两下子。长得不漂亮没关系,不会做家务没关系,不懂相夫教子也没关系,但不会骂人关系可大了。吵起架来,你只会一句,你wèi(会)死西了(xī liào)吧。小孩骂父母的,骂一两次还凑合,但别人语若连珠地骂了你半天,你仍守着那句,自己也够郁闷的吧……没准的,人家最后指着你脑们骂一句,狠毒要命,你却哑口无言。够窝囊的吧,吵架吵不过人家,丢人的可不是你一个人,切记,你是代表全家去吵的。
天黑了,对手凯旋,举家欢庆。而你,全家都笼罩在战败的空气里,唉声叹气。此后,家人只能忍气吞声,不敢抬头做人。邻里看见你们了,含蓄的,偷笑一阵;直白的,放声大笑,故意出你们家丑。你身为一家之母,怎可如此无能,你公婆怎么看你,你丈夫怎么看你,你孩子怎么看你,父老乡亲怎么看你。说得有点夸张,都为人母了,骂人功夫早已炉火纯青。就算从别处嫁来,语言稍有不通,磨砺个三两年,取长补短,双剑合壁,必将骂遍村庄无敌手。
有个从九江嫁来的,算是来自千里之外了,语言几乎没什么共通之处。翌年,她和咱村第一泼吵起来了,起因不记得了,大概是第一泼家的牛吃了她家的稻子。可想而知,她败得很惨,既无还手之力,又无招架之功。第一泼步步紧逼,骂完旧词换新句,环环相扣,首尾照应。骂到最后,轻轻一句,你卖逼也没人要啊。九江女捧着脸,呜呜呜哭着回家去了,她老公指着第一泼骂了两声,自知不是对手,悻悻离去。
十年后。日渐偏西,九江女静伫下芫山,第一泼高居上芫山。秋风微凉,骂声起,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九江女卧薪尝胆,潜心修炼了近十年,终入化境,登峰造极,但第一泼老姜岂有不辣之理。高手过招,比的是速度,耐力,意念。战争从午后打响,三四点左右,进入白热化,各有千秋。黄昏日暮,晚风吹起,第一泼渐渐有点撑不住了,但九江女越战越勇。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九江女穷追猛打,咄咄逼人,看准时机,吐了口唾沫,深呼吸,淡淡一句,你这卖老×的,儿子都讨老婆了,你还在卖啊。第一泼换气不准,干咳不止,败下阵来。从此,九江女成了咱村姑娘们学习的榜样。啥都可以不学,唯骂人不可不学。
女人骂男人,多半是老婆骂老公。在这方面,城乡差别较小,代沟也不明显。无论如何骂,都带几分扭捏,温情。我奶奶骂我爷爷,你gāizhā(这个)瘟修(瘟疫修理)的老头guǎi(拐)。末了那个字,音调好低,甚至压着笑容,忍不住了,奶奶笑了起来。爷爷懒得理会,她举起拳头,瞪着老花眼,威胁说,一拳撄死你去。爷爷说话了,摆开架势,luí(来)啊。爷爷去世好些年了,没有人和奶奶骂了,除了几个顽皮的弟弟。
夫妻之间吵架了,吃亏的多半是男人。吃早饭开始,女的就数落你,喋喋不休,一直到吃晚饭,睡觉了还在数落。非常琐碎,极有耐心,像一只苍蝇,在你耳朵附近,不停地嗡嗡。每次出现这样的场面,父亲要么坐在饭桌前不停抽烟,要么带上锯子,朝我努努嘴,说,去山里砍柴不。我拎着竹篓,和他一起溜之大吉。倘是晚上,父亲躺着看书,充耳不闻。我蒙在被窝里,想不明白,母亲哪来那么多话来说,简直在自言自语,她似乎没意识到。
发生了小规模战争,在早饭期间。父亲把饭碗一摔,嚼着一口饭,哭了。我和妹妹傻坐在旁边,不知所措。第一次看见父亲哭,我恨妈妈,她欺负我爸爸。妹妹或许在恨父亲,理由是什么,我不知道。现在他们不怎么吵架了,偶尔骂两句,像很久以前,奶奶骂爷爷那样。我在旁边坐着,想笑,但得忍着。
你看出来了,从小父亲就很疼我,我也疼他。但他还是会骂我,骂词有两句,你gāizhā(这个)一桶粪,给你两颗桃干。第一句是骂我走得慢,要下雨了,或天快黑了,还在路上磨蹭。第二句是我做坏事了,他要用指节敲我脑袋。管他骂哪句,我都跑得飞快。跑远了,转身看他,他在后面似笑非笑,安全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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