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睦宫灯入汀城

汀州飞龙

同睦宫灯：大唐盛世的绮丽尾音
文、图   王  坚

    又是一年正月正，闽西长汀深山中的濯田镇同睦村，在醉人的酒香中酝酿着一场浩大的演出。这个仅有一姓的客家山村，被誉为世界钟姓的祖籍地。由此生发的钟氏后裔远播海内外，每年清明、春节期间，都有成群结队的钟氏子孙前来扫墓祭祖。入夜，家家户户抬着新做的宫灯排起长龙绕村巡游。星空之下，青山怀抱。祈福的香烛，欢乐的鞭炮，激情的管弦，喧天的锣鼓。那一刻，鼎沸的人声和璀殩的灯光互相交融呼应，把缄默的山村烘煨得热闹而明丽。
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变幻莫测的高天云霞，无疑是同睦古村最繁盛荣耀的背景。村中唐代汀州刺史钟翱的祖茔前，盘龙石柱巍然屹立。山岗之上的九棵巨松，龙鳞铁杆郁郁苍苍，演绎着《钟氏族谱》里“九子播九州”的亲缘典故。官厅、书院、马驿、长街商铺、推官办事处……检点这个曾经弥漫着盛唐文化氤氲的高山村落，我独对同睦村的宫灯动起了探寻究竟的念头
搭棚剖新竹
“同睦宫灯，源自大唐盛世，汀州钟氏开基祖钟翱不但沿袭了自祖父以来的汀州刺史爵禄，也传承了来自中原的礼法古制。” 慎终追远，花甲之年的同睦村宫灯制作传承人钟能林侃侃而谈。进入年关，当年轮值的“棚头”挑选吉日，在祖祠大门一声高喊：“斫新竹喽——”同睦村各家各户就会有人同声呼应：“搭大棚嘞！”是古礼相传，也是喜庆年节心中迸发的热爱。兴高采烈的村民们用谷笪杉木在空坪里搭起一座座防风防雨的大棚，一场有声有色的竞赛便在这里拉开了序幕。
同睦村自古以来按各房分支设立五个灯棚，每棚十户人家不等，需制作两盏宫灯。搭棚后，由棚头负责收集费用，安排人手、材料，确保扎灯的进度和质量。框架成型是扎制宫灯的第一道工序。长长的整根新竹被截锯成段，而后剖成每根厚3至5毫米、宽5至8毫米的篾片。锋利的篾刀剖离出篾青和篾肉，趁着水分未干，火烤后容易弯曲成型。细长柔韧的篾条在巧手的播弄下，很快变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圆形、三角形、菱形、四方形、梯形。
宫灯的骨架通常分为灯脚、灯肚、灯盖三部分。底部的灯脚呈八卦形，每个“卦面”由三角形、长方形、梯形的篾圈组合而成；灯肚同样呈八卦形，只是高度、宽度增加，灯肚的每个块面不是简单的平面，而具有明显的立体层次感；灯盖亦称“宝盖”，通常呈六角形，每个宝盖分为四层由内向外延展。同睦宫灯传承唐代宫灯的做法，灯的骨架极为关键，尤其是立体凹凸的部位，做工讲究的老师傅常常会在细节的掌握上有自己的独特手法。
灯脚、灯肚、灯盖三个部位拼接成一体，绑扎的绳线是用同睦村特产的“谷皮纸”搓成的。村民砍下山间的千年古藤，去骨留皮，用石灰水浸泡再经水车碓烂成纸浆，捞浆控水，焙成一张张质地极为坚韧的藤纸。谷皮纸在搓绳瓦上经过反复搓捻，就成了一根根紧结密实的绳线。
同睦宫灯原本世代相传有记载详细的《灯谱》，宫灯样式繁多，扎制工艺复杂精巧。可惜由于历史原因遗失殆尽，如今只剩下少数片纸残页。因此，宫灯的制作全凭口手相传，更取决于学习制作者的个人天赋与艺术素养。在注重礼法祖制的时代，宫灯制造被视作一项神圣的技艺。每天劳作前必沐手、净衣、婪香，劳作中不得打闹戏谑、污言秽语，教授传习态度恭敬严谨。民国时期毕业于长汀师范的同睦村宫灯名匠钟善臣是有名的“头灯师傅”。其人儒雅俊朗，知书达礼，不但蔑艺精巧，而且绘画艺术精湛。所绘“八仙过海”、“福禄星三星”、游龙飞凤等勾画生动，栩栩如生，名噪一时。
藤纸翰墨香
同睦宫灯的第二道工序是贴纸，即在宫灯框架的各个块面贴上纸张。大唐盛世国力雄厚，宫灯用材自然极尽奢华。产自江南的优质绢、纱一度是宫廷制灯“蒙面”的上等材料。只是同睦村地居高山荒野，从此再难企及。取而代之的是村民用山藤手工自制的“谷皮纸”，谷皮纸既可搓绳绑扎，也可张贴蒙面。汀州山间多生毛竹，同睦村曾经纸寮遍布。先民擅长用竹浆制作“玉扣纸”、“连史纸”，其后也成为宫灯蒙面的首选材料。
据钟能林介绍，古代时因避讳，同睦人把具有典型唐代特点的“宫灯”叫做“油箩灯”，或统称“花灯”，以避免“欺君犯上”的罪名。钟氏先民脑筋急转弯取名“油箩灯”，一是因宫灯贴面的纸张经过桐油浸泡而更坚实耐用，二是因早先灯笼内用油灯点火，而灯笼外形又似谷箩。而称作“花灯”，则是故意模糊“宫灯”的特殊身份，等同于民间普通花灯。令人惊奇的是，同睦宫灯粘贴纸张的浆糊也很讲究，同睦人精选当年出产的上好糯米粉，细筛后上锅添水烧成稀糊。糯米浆糊粘性特强，绝非普通浆糊可比。但糯米粉肯定比普通大米粉或地瓜粉的物价要高，同睦人如此不计成本，显见用心良多。新竹、新纸、新米糊，一切应合喜庆年味，展示年成富足、国泰民安，祝愿新年吉祥、福寿绵长。
和扎制灯架相比，贴纸是一项颇见文化功底的活计。纸白如雪，任意挥洒，紧接着就要在白纸上展开另一番角逐。在每盏宫灯的不同块面，扎灯人或是精心书写历代文人的诗词名句，诸如杜甫的《春夜喜雨》、孟浩然的《春晓》等等；或是妙笔描绘“八仙过海”、“桃园结义”、“四大美女”等经典人物形象。有人独爱画松竹梅兰君子风月、溪桥山寺飞瀑流泉，也有人虔诚写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岁岁平安”等吉祥用语。通常是书画相间，相得益彰，并且每个块面的书画内容绝不重复。
这些山村的书画者功力自见，胸有成竹的执笔悬腕，直接在宫灯面纸上写诗画画，甚至自吟好诗佳句直书其上。功力弱者则先在平案纸上写字画画，墨迹干后再粘贴在灯面上。明、清时期受四堡雕版印刷的影响，早年同睦宫灯亦大量印刷彩墨的如来、观音、文殊、普贤菩萨等佛像，孔子、杨文广、秦叔宝、尉迟恭、岳飞、穆桂英等传统历史人物形像。还有人用各色彩纸剪刻出自己喜爱的飞禽走兽、花鸟虫鱼、十二生肖等图案，粘贴在灯面上。有些巧匠在宝盖的装饰上十分用心，用彩色纸剪出细细长长的流苏，悬挂在皇冠形的灯盖上，随风摇曳，煞是好看。“雕剪千秋事，书画翰墨香。”经过如此繁复装饰的宫灯顿时显得七彩斑斓、美不胜收。
灯花逐晚风
每年正月十一至元宵节，同睦村的游灯活动要连续举办五天。入夜，喜悦的心情随着灯花一起燃亮，照耀山村宁静安详的天空。各家各户早早在自家门前设好香案，摆上三牲供果、年糕年饼，等待游灯的队伍到来，燃放喜炮迎灯接福。
年过半百的同睦村民钟能俭也是宫灯爱好者，他告诉我们，宫灯制作的第三道工序是“置灯”。每盏宫灯的灯脚和灯肚框架内部事先设计了灯火台座，通常灯脚和灯肚各安放四盏灯火。中空内悬的灯火台座和灯壁之间保持安全的距离，蜡烛点亮后通过灯脚和灯肚侧面预留的活动小窗，放置在灯火台座上，固定牢靠后不怕风吹和摇晃。出于经济考量，早先也有人家用自产的豆油、菜油点灯芯火，因为油是液体较难控制，如今都改用蜡烛灯火。
所有的宫灯都固定在抬灯架上，由两个人抬着。每盏宫灯的高度通常在2米左右，最高的头灯高度达4米左右，需要两个有经验的壮汉抬灯，才能掌握重心，克服风力的影响平稳抬行。在巡游的灯阵中，头灯固定为游龙舞凤外形，不但长度最长、体积最大，装饰的程度也最复杂，需要用一根大小适中的整竹做龙骨。同睦村虽处边陬，然“其荒陬谲诡，则有龙穴内蒸。”同睦村崇文尚武，代有英才。唐代开基祖钟翱文武双全，至明代有文俊、文杰、文会“钟氏三杰”名闻遐迩，历代以来举人、进士、贡生、秀才不乏其人，浓厚的传统文化积淀为同睦宫灯的流传增添了色彩。起灯前，必须先在祖祠焚香祭拜，请出村里有功名、有文化、德高望重的耆老用朱砂笔为头灯的龙凤“点晴”。点晴之后，百铳齐鸣，灯阵才能正式游行。
排在第二位的是“新灯”，由当年有新生男丁的家庭共同出资请村里的能工巧匠制作。新中国成立后，修改旧俗，家有新生儿女的都可以制作新灯。同睦村人注重种族生命的繁衍传播，企望新生力量延续家族的香火和荣誉。因此，新灯在灯阵中的位置仅次于头灯。新灯的花色图案也更为复杂，耗时耗料更多，外观更美。新灯之后有十番乐队敲锣打鼓紧随，一路上吹吹打打、管弦齐奏，尽情抒发迎新纳福的喜悦和期待。
乐队之后是五房灯棚合力精心制作的十盏宫灯，一字排开，当地人也称作“花灯”。花灯总数固定十盏，自古皆然，寓意“十全十美”，祈望各房各支梓叔兄弟并肩同心、胼手胝足、前赴后继，共同为家业的兴旺、家族的兴盛努力奋斗，开创繁花似锦的前程。花灯后面抬行的是村庙中供奉的观世音菩萨塑像，塑像身后在两盏长方形的“陪灯”左右护卫。人神共庆，神佛护佑，寓意天时、地利、人和。陪灯之后还有“船灯”，同睦村的船灯比汀州其他地区的船灯更长，长度达3米多，工艺更为精美。船头有五根柔韧的长篾条，上面扎有七彩流苏，花繁锦绣，动感十足，堪与江南苏杭地区的船灯媲美。船灯之后又还有戏装“真人秀”，村民们身穿古代服装，扮作传说中的八仙，或庄或谐，缓步走在灯阵的长龙队伍中，俏皮滑稽的表演常常让观众捧腹大笑。
节日的游灯队伍每天晚上八点准，从村中的钟氏大宗祠出发，绕村巡游。沿途鞭炮轰鸣，人声鼎沸。正月十五晚上闹元宵，游灯活动进入高潮。长长的灯阵行至祖祠对面的山坪上，在族长的号令下，依次走出一字长蛇阵、八卦阵、北斗七星阵等队形。这是同睦宫灯的独特之处，在供奉历代祖宗的祖祠前，后人以演练灯阵的方式告慰先灵，文韬武略的家族传统仍然在同睦村发扬光大、生生不息。
唐代皎然《效古》诗云：“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六龙驱群动，古今无尽时……”谁也不知道，1200多年前的汀州刺史钟翱为什么举家从繁华的州城迁居杳无人烟的荒村。崇山峻岭与世相隔给身在乱世的钟氏族人期待中的庇护和安宁，从此，“昭穆明其礼教，俎豆荐以馨香”。薪火相传绵延千年，在时光无情的淘洗和磨砺中，独留这一盏煌煌宫灯照亮了同睦村不同凡响的过往和今来。
春潮涌动，万物生机勃发。宫灯巡游的不眠之夜，同睦村钟氏祖祠的后山坡上，还有当地的民歌手表演山歌对唱。这是山村的另一个激情舞台，各个年龄段的歌手，根据时令风物、所思所想，即兴自编自唱，互相应和对答。一年之计在于春，勤劳智慧的同睦人在温馨的新年夜晚，依偎祖灵祖地飞歌传情，字字声声传唱着心中不泯的感恩与眷恋、虔诚的祝福和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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