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漫思

柳竹居士 · 发表于 2020-5-31 11:31:50

稻草漫思

长汀县河田中心小学刘中华

2020年5月12日晨

子夜梦醒，皎洁的月光如水般漫过窗户，奔到床头抚摸我的脸，我这才想起今天是农历四月十五了。开窗望月，心中飘响起一首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小时候，农忙已过的夏秋月夜，我们兄弟姐妹常常坐在黄泥坪中的小竹椅上围着大人听故事，不过，讲故事的不是妈妈，是爸爸，旁边也不是谷堆（因为我们都是把晒好的稻谷收入家中的谷仓），而是稻草堆。稻草堆也称稻草垛，晒干后堆放成锥塔型。

稻草，顾名思义就是脱完稻谷的草。新鲜的稻草黄中还带着几丝淡绿，硬挺笔直，闻之有青草与泥土的芳香，末梢轻飘如苇，下部较沉，带着几片枯黄的稻叶，像是粘着母亲裤腿的孩子。晒干的稻草却轻软得多。

农忙收割之后，河边草地，房前屋后，山坡田坎，篱笆园边，电线杆下……随处可见一排排的稻草把如兵马俑，如出操军，如繁星散落，狗儿在这撒尿交配，猫儿钻进去避风玩耍……

稻草，我们长汀的方言音叫“管”，谷粒脱完后，一抓手一抓手的稻草便在“呜呜，呜呜……”的打谷机轰鸣声中被甩在身后，堆成一长排草墙。我在用促斗收谷入箩筐时，爸爸便抓起五、七根紧实的稻草一把把地扎稻草把子，方言称为“nou(第三声）管”，哥哥双手一把抓住草把的下方，用力张甩成一个圆，放在田间晒上三、五天，晒干变轻了才用绳索捆绑挑回家，走过田埂，踩在石径，挑在肩上的稻草庞大笨重，路上用力碰触到灌木丛或别人的屋墙，一不留神就会撞摔倒地，所以必须小心翼翼。当然，现在稻草挑回家已经没有多少用处了，大家都用铡刀把它铡短，直接撒回田中泡软腐烂作肥。

你可别以为稻草除了肥田就没有什么用处了。以前，稻草的用处可多了——

稻草可为床垫。长而硬直的稻草是我们农家的舒适床垫，以前没有席梦思，农人们就把较长的干稻草把子放在地上，由一人踩住头部，一人用竹耙抓扯，去除稻叶，只剩光洁的竿，再把草竿扎成一小把一小把，最后用线编缀连成一块草垫子铺在床板上，再摊放草席，便是美妙的“席梦思床”了。睡时感觉柔软舒适，平添出不少美梦。一般的干稻草就撒给猪栏、牛栏里，让猪牛也好梦连连吧。不过隔几个月就要出栏清理，就是把被猪牛粪尿长久浸软泡烂后的稻草用铁扎拖拉到土坪中晒干，作为上好的农家肥，我们把这活叫“出牛栏”。

稻草可吓飞鸟。稻草吓鸟当然是稻草人的作用，金稻成熟时，鸟儿四处有吃，农人们倒不用稻草人。最讨厌的是栽种豆瓜后，鸟儿会刨土啄种、吃苗咬叶，为了对付这些机灵鬼破坏庄稼，稻草人必须粉墨登场，一吓小鸟。而制作稻草人也是有一番功夫的：先用枝条为骨，再扎稻草为身，又戴破草帽，后穿彩艳衣（最好是水袖飘摇演戏那种），一个伸臂叉腿成“大”字的漂亮草人就做成了，那简直就是一个艺术玩偶，插在田头菜地之间，不仅能惊吓小鸟，最大限度地保护庄稼，在夜色朦胧的夜晚，还能吓得盗菜贼止步逃离。

稻草可充手纸。以前我们大便擦屁股，父亲走纸寮做纸时，年底过节会带一些草纸边料回家，那是最奢侈的手纸了。大多数情况下，农家会把除去叶子后整洁的干稻草扎把挂在茅厕蹲位(蹲位往往是两长条废旧的白木棺材板）旁的泥墙上，大便完后用以擦屁股。茅厕低矮的屋瓦上镶着一块明瓦（透光白玻璃瓦），墙上凿一个小洞，但并不凿穿，里面放一瓦片，用以夜里如厕时放煤油灯。冬夜如厕，漆黑一片，冷风从一米高的矮木门上方与被雨水剥蚀去一角的墙缝间钻入，厕旁梨树枝叶被呼啸的风吹得“瑟瑟”作响，寒鸦在某棵树顶“哇哇”乱叫，一灯如豆，火焰黄弱飘摇，更衬出门外夜的黑，此刻，“脚踩长江大桥，往下飞机掉炮”的努力，惊心动魄，完事后便用三折短叠的稻竿胡乱一刮屁股，猛拉裤子，点灯仓皇速离……

稻草可拴飞虫。捉住了蜜蜂、蜻蜓、蝉儿抑或大头苍蝇，我们有时便把新鲜的稻草更大那端撕开一细缝，把这些飞物透明的翼翅插夹入缝中，它们除了最初扑哧哧地几下就不再动弹了，任我们观察玩耍。

稻草可捉迷藏。鼠猫狗鸡鸭钻进稻草洞里遮阴休憩，小孩夜里躲在稻草把子后捉迷藏，稚童身小易躲藏，千百个草儿千百个谜，寻者真难觅，小伙伴们只玩到皎月西垂时才在家人的呼唤声中意犹未尽地回家睡觉。

稻草可当牛料。犁耙耕耘后的牛儿拴于梨树之旁、屋檐之下，抱来一把鲜稻草，牛儿便俯身低头舌卷饱餐，左右咬嚼出“嗦嗦”的声音，偶尔甩起长尾，“啪”地驱散叮附在背上的蚊蝇。

贫苦时期、战争年代，稻草可编草鞋，盖稻草房，稻草烧成灰后冲水做碱水糕、灰水碱粽子……小时候，我妈就常用稻草灰水代替碱水做糕点。由于干燥易燃，稻草又是很好的引火材料，但燃烧速度快、时间短，所以把稻草放在有木料的房子储存，碰到一丁点火星就会引起火灾，熊熊大火烧毁房屋、殃及邻里，现在农村都盖水泥钢筋的洋房子，稻草不挑回家，所以绝少发生火烧房子的灾害了，这是时代进步带来的好处。

……

稻草称草，同着天下其他所有萋萋芳草一样，河边田间，房前屋后，漫山遍野，唯其多矮渺小，而卑微低贱。自古自谦者对人及上级总自称“一介草民”，即一个普通平民，表示自己地位卑贱。形容视生命如草芥，任意杀戮的成语是“草菅人命”。艾青代表诗作《大堰河——我的保姆》也写到旧社会卑贱低微者死后只能躺在“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中：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解放后，我国人民翻身作了主人，毛主席在开国大典上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他说，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人民是真正的英雄。从此，人民不再是“草民”了。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三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上的重要讲话，通篇主题是人民，价值旨归是人民，深刻表达了人民领袖敬重人民、相信人民、依靠人民的赤子情怀。平凡造就伟大，稻草举出谷粒；民众选出领袖，领袖服务人民。

如果以四季对应稻子，那么，秧苗为春，灌浆为夏，脱粒为秋，稻草为冬。如果以一天对应稻子，显然，秧苗是清晨，灌浆为上午，成熟为下午，收割为黄昏，稻草为夜晚。如果以人的一生对应稻子呢？当然，初苗是婴儿，移栽是少年，抽穗是成家，收割是立业，稻草是暮年。如果以求学，以求学对应稻子呢？肯定的，稻种为未入学，育苗为幼儿园，插秧为入小学，抽穗为中学，饱满为大学，收成为工作，稻草为退休……

稻草是谷粒死去的母亲，从翠绿的嫩苗到最后脱去谷粒又晒干成枯黄衰白的稻草，她完成了生命的轮回，然而，正如从浸谷种到播种、发芽、长苗再到可铲拔移插这一系列孕育生长是水稻的幼年一样，稻草身虽死而贡献未完，她还要为垫为料为肥为手纸之诸用，这与牡丹、腊梅、梨桃杏樱诸花那“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不同，那又怎能说稻草已死呢？我想她没有死，因为精神还在，因为魂灵未灭，铡刀碎其身，留田作肥，这稻草与鲜花飘落成泥更护花有何迥异？

《红楼梦》载，花之用，还可制冷香丸，藏匿于薛宝钗袖衣之中，偶尔服之，有治喘嗽之效，这“冷香丸”的配方，据宝钗说，乃一年二十四节气花蕊雨露雪霜为首，并按期、按量、按质配制，完全靠“巧合”二字，真是把人“琐碎死”，而单是花蕊就得采白牡丹、白芙蓉、白荷花、白梅花四季白花之蕊。我想，凭妙龄宝钗少女天姿，其凝脂脱俗、华贵超尘，青春胴体原本芳香四溢，再兼了这冷香奇丸，怎不更迷倒宝玉，迷倒众生？而稻草只有淡淡的草根之香、泥土之味，她不奢求有白花之蕊的高端奇用，她，只想以最后的身躯贴近大地，融入泥土，化作肥料，甚至去垫床、垫猪栏，哪怕是擦屁股，也为平民服务，贴近了苍生。

可见，不仅人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即是平凡如贡献出米粮而育长了万民的稻草也是用处多多。世间万物皆如是，宇宙生我必有因；任尔喂牛垫或撒，再献微薄为民情！周总理遗体火化，灰撒山河；双腿瘫痪的著名作家史铁生身残志坚，留下绝世名篇《我与地坛》，据其生前遗嘱，死后身体器官连夜捐献……他们，与稻草有何不同？做一个不仅生前有用，死后也能肥一片田地、康一个生命的人，我想，这才是一个生命的真正价值所在。

愿我们生如金稻，死如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