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师讲“写字”（句句经典）

书法之海

我到闽南这边来，已经有十年之久了。
前几年冬天的时候，我也常常到南普陀寺来，看到大殿、观音殿及两廊旁边的雕栏上，分列了很多很多的花，尤其正在过年的时候，更是多得很，多得很。其中有一种名叫“一品红”的（按闽南人称为圣诞花，其顶端之叶均作赤色。学名为ＥｕｐｈｏｒｂｉａＰｕｌｃｈｅｒｒｉｍａ），颜色非常的鲜明，非常的好看，可以说是南国特有的一种风味，特有的色彩。每当残冬已往、春天快到来的时候，把它摆出来，好像是迎春的样子，而情形确也为之一新。我于去年冬天到这里来，心中本来预料着，以为可以看到许多的“一品红”了。岂知一到的时候，空空洞洞，所看到的，尽是其他的花草，因而感到很伤心。为什么？以前那么多的“一品红”，现在到哪里去了呢？找来找去，找了很久，只在那新功德楼的地方，发现了三棵，都是憔悴不堪，颜色不大鲜明很怨惨的样子。也没有什么人要去赏玩了。于是使我联想到佛教养正院：已往的时候，也曾经有很光荣的历史，像那些“一品红”一样，欣欣向荣，有无限的生气；但是现在，则有些衰败的情形了。
养正院开办已经三年了，这期间，自然有很多可怀念的事迹，但是观察其未来，则很替它悲观，前途很不堪设想。我现在在南普陀这里，还可以看到养正院的招牌，下一次再来的时候，恐怕看不到了。这一次，也答应以说是我“最后的演讲”。
一
这一次所要讲的，是这里几位学生的意思——要我来讲“关于写字的方法”。我想写字这一回事，是在家人的事，出家人讲究写字有什么意思呢？以是，这一讲讲写字的方法，我觉得很不对。由于出家人假如只会写字，其他的学问一点不知道，尤其不懂得佛法，那可以说是佛门的败类。须知出家人不懂得佛法，只会写字，那是可耻的。出家人唯一的天职，就是要懂得佛法，要研究佛法。不过，出家人并不是绝对不可以讲究写字的，但不可用全副精神，去应付写字就对了；出家人固应对于佛法全力研究，而于有空的时候，写写字也未尝不可。写字如果写到了有个样子，能写对子、中堂来送与人，以作弘法的一种工具，也不是无益的。

倘然只能写得几个好字，若不用心学佛法，虽然人家赞美他字写得怎样的好，那不过是“人以字传”而已。我觉得：出家人字虽然写得不好，如果很有道德，那么他的字是很珍贵的，结果都是可以或许“字以人传”；如果对于佛法没有研究，而是没有道德，纵能写得很好的字，这种人在佛教中是无足轻重的了，他的人本来是不足传的。即能“人以字传”——这是一桩可耻的事，就是在家人也是很可耻的。今天虽然名为讲写字的方法，其实我的本意是要劝诸位来学佛法的。由于各人有了行持，可以或许研究佛法，才可利用闲暇时间，来谈谈写字的法子。关于写字的源流、派别，以及笔法、章法、用墨……古人已经讲得很清晰了，而且有很多的书可以参考，我不必多讲。现在只就我个人关于写字的心得及经验，恣意来说一说。诸位写字的成绩很不错。但是天天每个人只限定写一张，而且只有一个样子，这是不对的。天天训练写字的时候，应该将篆书、大楷、中楷、小楷四个样子，都要多多地写与训练。如果没偶然间，关于中楷可以略掉；至于其他的字样，是缺一不可的，且要多多的训练才对。我有一点意见，要贡献给诸位，下面所说的几种方法，我认为是很重要的。
二
我对于发心学字的人，总是劝他们：先由篆字学起。为什么呢？有几种理由：
（一）可以趁便研究《说文》，对于笔墨学，便可以有一点常识了。由于一个字一个字都有它的泉源，并不是凭空假造的，关于一笔一划，都不能随恣意便乱写的。若不学篆书，不研究《说文》，对于字学及笔墨的劈头就不能明确——简直可以说是不认得字啊！以是写字若由篆书入手，不光写字会进步，而且也很有兴味的。
（二） 能写篆字以后，再学楷书，写字时一笔一划，也就不会写错的了。我以前看到养正院几位学生所抄写的稿子，写错的字很多很多。要晓得：写错了字，是很可耻的——这正如学英文的人一样，不能把字母拼错一个。若拼错了字，人家怎么熟悉呢？写错了我们自己的汉笔墨，更是不可以的。我们若先学会了篆书，再写楷字时，那就可以免掉很多错误。此外，写篆字也可以为写隶书、楷书、行书的基础。学会了篆字之后，对于写隶书、楷书、行书就都很容易——由于篆书是各种写字的根本。

若要写篆字的话，可先参看《说文》这一类的书。有一部清人吴大吴大：清代笔墨学家，江苏吴县人，精于古笔墨学，著有《说文部首》、《字说》、《说文古籀补》等笔墨学著作多部，在字学上颇具创见。的《说文部首》，那不可缺少的。由于这部书很好，便于初学，如果要学写字的话，先研究这一部书最好。
既然要发心学写字的话，除了写篆字而外，还有大楷、中楷、小楷，这几样都应当写。我以前小孩子的时候，都通通写过的。至于要学一尺二尺的字，有一个很轻便的方法：那就可用大砖来写，平常把四块大砖拼合起来，做成桌子的样子，而且用架子架起来，也可当桌子用；要学写大字，却很方便，而且一物可供两用了。
大笔怎样得到呢？可用麻扎起来做大笔，要写时，就可以恣意挥毫。大砖在南方也许不多，这里倒有一个方面可以替换：就是用水门汀拼起来成为桌子。而用麻来写字，都是一样的。这样一来，既可训练写字，而纸及笔，也就经济得多了。篆书、隶书乃至行书都要写，样样都要学才好；一切碑帖也都要读，至少要欣赏一下才可以。照以上的方法学了一个时期以后，才可专写一种或专写一体。这是由博而约的方法。
三
至于用笔呢？算起来有很多种，如羊毫、狼毫、兔毫等。普通是用羊毫，紫毫及狼毫亦可用，并不限定哪一种。最要注意的一点，就是写大字须用大笔，千万不可用小笔！用小的笔写大字，那是很错误的。宁肯用大笔写小字，不可以用小笔写大字。还有纸的问题。市上所售的油光纸是很便宜的，但太光滑，很难写。若用本地所产的粗纸，就无此毛病的了。我的意思：高年级的同学可用粗纸，低年级的可用油光纸。此地所用的有格子的纸，是不大适合的，和我们从前的九宫格的纸不同。以我的风俗而论，我用九宫格的方法，就不是这个样子。现在画在下面，并说明我的用法：
若用这种格子的纸，写起字来，是很方便的，这样一来，每个字都有规矩绳墨可守的。如写大楷时，两线相交的地方，成了一个十字形，就不致上下左右不相对称了。要晓得：写字总不能随恣意便。每个字的地位要很正，要不偏左不偏右，不上不下，要有肯定的尺度。由于线有中心点，初学时注意此线，则写起来，自然会适中、很“落位”了。平常写字时，写这个字，眼睛专看这个字，别的的字就不管，这也是不对的。由于上面的字，与下面的字都有关系的——即全部分的字，不论上下左右，都须连贯才可以。这一点很要紧，须十分注意。不可以只管写一个字，别的的一切不去管它。由于写字要使全体都可以或许配合，不能单就每个字去看的。再有一点须注意的：当我们写字的时候，切不可倚在桌上，须使腕高高地悬起来，才可以运用快意。写楷书写中楷悬腕固好，假如肘部要倚着，那也无妨。至于小楷，则可以倚在桌上，不必悬腕的。
四
以上所说的，是写字的开端法门。现在趁便讲讲关于写对联、中堂、横披、条幅等的方法。　　
我们写对联或中堂，就所写的一幅字而论，是应该有章法的。普通的一幅中堂，论起优劣来，有几种要素须注意的。现在估量其应得的分数如下：　　
章法五十分；　　
字三十五分；　　
墨色五分；　　
印章十分。　　
就以上四种要素合起来，总分数可以算一百分。其中并没有平均的分数。我觉得其差异及分配法，当照上面所分配的样子才可以。

一般人认为每个字都很要紧，然而依照上面的记分，只有三十五分。各人也许要猜疑，为什么章法反而分数占多数呢？就章法本身而论，它之以是占着重要的原因，理由很简单——在艺术上有所谓三原则，即：
（一） 统一；　　
（二） 变化；　　
（三） 整齐。　　
这在西洋绘画方面是认为很重要的。我便借来用在此地，以批评一幅字的优劣。我们恣意写一张字，无论中堂或对联，普通将字排起来，或横或直，起首要可以或许统一，字与字之间，相互必须相联络、互相干系才好。但是单止统一也不能的，呆板也是不可以的，须当变化才好。若变化得太厉害，乱七八糟，当然不好看。以是必须注意相互互相联络、互相干系才可以的。　　
就写字的章法而论，大略云云。提及来虽很简单，却不是一蹴可就的。这需要经验的，多多地训练，多看古人的书法以及碑帖，养成赏鉴艺术的眼光，自己能常去体认，从经验中体会出来，然后才可以慢慢地养成，有所成绩。　　
所谓墨色要怎样才可以？即质料要好，而墨色要光亮才对。还有，印章盖坏了，也是不可以的。盖的地方要位置设中，很落位才对。所谓印章，当然要刻得好，印章上的字须写得好。至于印色，也当然要好的。盖用时，可以盖一颗两颗。印章有圆的方的，大的小的不一，且有种种的区别。怎样区别及使用呢？那就要于写字之后再注意盖用，由于它也可以补救写字时章法的不足。
五　
以上所说的，是关于写字的基本法则。可当作一种规矩及准绳讲，不过是一种呆板的方法而已。　　
写字最好的方法是怎样，用哪一种的方法才可以达到顶好顶好的呢？我想诸位肯定很热心的要问。我想了又想，觉得想要写好字，还是要多多地训练，多看碑，多看帖才对，那就自然可以写得好了。　　
诸位大概要说，这是普通的方法，假如要达到最高的境界须怎样呢？我没有办法再回答。曾记得《法华经》有云：“是法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我便借用这句子，只改了一个字，那就是“是字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了。由于世间上无论哪一种艺术，都是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的。　　
即以写字来说，也是要非思量分别才可以写得好的。同时要离开思量分别，才可以鉴赏艺术，才能达到艺术的最上乘的境界。

记得古来有一位禅宗的大师，有一次人家请他上堂说法，当时台下的听众很多，他登台后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以后，即说：“说法已毕。”便下堂了。以是，今天就写字而论，讲到这里，我也只好说“谈写字已毕了”。　　
假如诸位用一张白纸（完全是白的），没有写上一个字，送给教你们写字的法师看，那么他肯定说：“善哉，善哉！写得好，写得好！”　　
诸位听了我所讲的以后，要明确我的意思——学佛法最为要紧。如果佛法学得好，字也可以写得好的。不久会泉法师会泉法师：闽南佛教界名宿，曾任南普陀住持多年。要在妙释寺讲《维摩经》，诸位有空的时候，要去听讲，要注意研究。经典要多多地参考，才能懂得佛法。

我觉得最上乘的字或最上乘的艺术，在于从学佛法中得来。要从佛法中研究出来，才能达到最上乘的地步。以是，诸位若学佛法有一分的深入，那么字也会有一分的进步，能十分的去学佛法，写字也可以十分的进步。　　
今天所说的已经很够了。奉劝诸位：以后要勤求佛法，深研佛法。
(本文系弘一大师一九三七年三月二十八日在南普陀寺佛教养正院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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