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醒龙:小城之美

章牛险

小城风貌最要紧的是契合人的气韵。长汀的好全用事实说话，让人羡慕。

世间万物，各美其美。人生百态，各好其好。凡是指证丑陋，不管是有标准还是没有标准，用不着谁去强求谁，都能达成一致。偶尔有些不一致，也只是丑陋、很丑陋和极其丑陋等认知上的区别，绝对没有谁会将丑陋说成是美好。反之，若论及美好，人人心里像是揣着标准答案，个个眼睛似乎都能看破十万红尘。比如牡丹，有说雍容华贵，就有说其俗到骨。比如桃花，有说清洁高雅，就有说各种妖邪。在人们日常起居之所在，情况也差不多。说起大街小巷的丑陋，几乎众口一词。轮到评议哪些城市相对美好，情况就变得千差万别。即便是在喊惯了谁不说俺家乡好的人群中，说起自家所在的城市，也难保证不会冒出颇有微词的男女老少。今年春夏，第一次到闽西小城长汀。夹杂在报复性旅游的人群里，信马由缰走了三天三夜，居然没听到半句说此地不太友好的话。从早到晚，无论是在古老牌楼前演唱地方小戏的没牙老婆婆，还是在人流之中自顾留恋的盛装网红，各种身份、装束各异的人士，总会将“最美小城”四个字挂在嘴边。换了别处，如此饶舌是会遭人嫌弃的。习惯上，痒要自己抓，好要别人夸。活色生香的小城长汀，却好得众口一词。对小城的种种赞誉之词，听来听去都没有觉得不顺耳。在长汀的三天三夜，恰好有三个发现。作为小城的长汀，将小城的体量聚合得恰到好处，但这一点并非长汀所独有。天下小城，哪一处不是如此这般，人口十来万，面积十多平方公里，一个小时的慢跑就能纵横全城，东西南北中，处处都像左邻右舍前后街坊般亲切。长汀之小，在于四周边际的不同。一般平野地区，像华北平原、江汉平原和成都平原，原野的无边无际与隐隐约约，将当地小城的轮廓消耗得似有似无，令人感觉不到小城所独有的安稳与清爽。与之对应的太行山区、鄂东鄂西山区和川西山区，镶嵌在大山皱褶中的小城数不胜数，问题在于随便哪座大山都比小城气派伟岸。在大山的怀抱里，小城失去自由与独立，目光所及，满眼是山的影子，人们努力建造的小小城池仿佛是大山的一种赐予。长汀这里，无论从何种角度观察，所感所想，都会觉得城内城外的一切全都属于小城。长汀四周的一圈山峰，距离不远也不近，高度不高也不矮，阳光下，像是小城的绿篱，月光里，又像是小城的影子。如此般配，既圈定了小城的美誉度，又不会束缚小城志趣。看得见远处，却不虚无；看似有限定，却不封闭。

但凡人类大规模聚居场所，必须有川流不息的大河。向往太空的人，最优先的事项也是找水，谁能率先在月球或者火星上找到水，就一定会成为人类未来的依靠。历史上一些著名的都城，因为母亲河的消失最终沦落为废墟。江河之上散落着多少明珠般都市，就连一般村庄也都依着人类择水而居的规律。穿城而过的汀江，显然也是长汀先祖的选择而非汀江的故意。悠悠一江碧水，拍打着一排排老屋的墙根，住在左岸上的人与住在右岸上的人，说是隔着一条江，实际上是鸡犬之声相闻。有情男女隔水抛个媚眼对方也能感受，无缘邻里不遮不挡也能守着各自的小小隐秘。烟火人间，最惬意的分隔正是这种模样。像那种溪流满城的地方，算不上分隔，成不了遮挡，就只能将彼此的陌生当成隐秘，玩一场游戏是可以的，想过一番拥有自家天地的小日子，就远不如长汀。对小城来说，小溪满城只能看作是柳叶眉、樱桃嘴、酒窝腮，面容姣好的女子，好看自不用说，却总也除却不了风尘意味。反过来，那有着千古绝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小城，紧挨着烟波浩渺的长江，分明成了情怀总也到不了位、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个世界。恰到好处的一带汀江，宛若天仙们的腰肢，远观近看都没问题，却断断不可以造次，又因为这不可造次，无论如何也了断不了如此念想。群山环伺勾勒出小城轮廓，清水洗城隐含着小城韵律。山与水的错落有致，匠心与天意的自然融合，仅仅如此，依旧达不到人们爱说的“最美”境界。常言所说的美人，天生丽质，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没有人认为不好，却一定会说，若添几样画龙点睛的饰物，肯定会更美。一个只有三四分姿色的女子，戴上几样合适的玉佩，往往会胜过身边有六七分姿色的同伴，关键就在于好的玉饰会凸显出女子的妩媚姿态。对于小城，姿态的重要性自不待说。长汀城内，古色古香的朝天门、五通门、惠吉门、宝珠门早就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众多风格独特的客家建筑，如城隍庙、三元阁、云骧阁、南禅寺、文庙、刘氏家庙、李氏家庙、辛耕别墅，旧式小街无处不在，百年树木比比皆是，如此胜境，恰如在时光中消磨过的玉佩，有风时听得到珠盘般的音韵，无风时看得见灵光一样的风华。也只有这样的美，才能够浸入一个人的骨髓中。

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死；楚王好高髻，宫中皆一尺；楚王好大袖，宫中皆全帛。那不明就里没有弄清楚文脉就乱造一通的仿古一条街，那蛮横无理地刺破文化与自然和谐天际线的高楼，还有那用僵硬的石材打造出来的毫无生气的巨大广场，不正是楚王所好的细腰、高髻和大袖？小城风貌最要紧的是契合人的气韵。在大多数人那里，家乡小城的好是用情感维系的。长汀这里的好全是用事实在说话，这样的小城，可以让人羡慕，但不可以成为楷模。除非有人拥有重新安排自然山水、重演历史进程的本领，否则就会有冒着类似楚宫恶俗的风险。长汀虽好不如家，还是各美其美最美，各好其好最好！
过去的2022年，“夜光杯”一如既往在报纸端、在手机上、屏幕前，与读者相伴，与朋友们交心。这是融媒体发展的成果，也坚定了我们继续在融媒体发展的道路上探索的决心。当然，这一切都少不了亲爱的读者朋友们的支持与帮助。如今，我们从2021年5月至2022年4月的“夜光杯”稿件中，编选了75篇佳作，对应着“夜光杯”75岁，推出了《爱夜光杯爱上海·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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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州-客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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